黄遵宪《日本杂事诗》咏的是杂事,但杂到脚气,就实在有趣了。
清末,他作为中国第一批驻日使节在日本度过四年余,曾见到一位日医,善用水蛭治脚气,他说此方为中国所无,那日医就谆谆央求,日后作《杂事诗》续编务必把他补进去,为之传名。黄遵宪真就“补笺脚气集中诗”。或许他是广东人,想到“香港脚”,特意为家乡父老介绍一个海外偏方也说不定。不过,看来那方子并无效用,不然,何至于今,日本人仍然为脚气所苦。
日本人喜洁,这是全世界都不吝恭维的,甚而讥之为洁癖。乘车戴上手套抓把手,如果不是怕自己把病传染给乘客,那就真有点洁癖,但一般来说,他们的喜洁还是在正常范围里。至于泡澡,已超出洗浴的层次,是一种享受,和我们泡脚差不多。早年住宿舍,晚上得便,总要从锅炉房打来两暖瓶热水,一瓶倒进搪瓷盆,试探好一会儿逐渐把双脚浸到水里,然后不断把另一瓶热水续进去,这就不属于洗脚,而是当年的最高享受了。正因为是享受,经济一发展,洗脚店满街,用草药泡,并施以按摩,繁盛超过日本泡温泉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半,整装东渡,兴奋之余不禁为足下犯愁,因为听说日本习惯是脱鞋进屋,像电影上演的,警察敲门,高仓健饰演的杜丘赶紧从门口把皮鞋拎过来躲藏,而且赤脚奔逃,可以从人家门前偷鞋穿,那么,他们的“靴下”、“足袋”应当闻不到气味喽,可当时中国兴穿尼龙袜,臭气扑鼻。事关国格,这可如何是好呢?走进日本,经济繁荣到绝顶,适有新袜子上市,叫“通勤快足”,破天荒电视做广告,卖点是“抗菌消臭”,我由是释然,无复疑虑——日本人的脚也是臭的。
惊奇的是抗菌,抗什么菌?原来是巢居脚上的白癣菌,就是我们平常说的脚气。瘴雾溽湿之地,容易得这种病,但是打赤脚,扎草鞋,生活得自自然然,问题不至于严重。香港穿上了英式皮鞋,闷不透风,脚气就大长特长了,叫它香港脚,明摆着是西方生活方式病。日本把脚气叫“水虫”,1930年代刊行的辞书《大言海》解释,这是跟水打交道的病,可见那时候普遍穿木屐、草履,患染有限。经济高速度发展的1960年代,生活方式西洋化,人人都穿上西装革履尼龙袜,臭气熏蒸,脚气丛生,竟蔓延为国病。“日本脚”当初多是上班族,女人们抱怨父亲或丈夫脏,但近年来调查表明,穿长筒皮靴之类冬天也捂出两脚臭汗,女人中间像军队一样流行脚气,为美而病。婀娜多姿,二三十岁的妙龄女郎半数长脚气,大煞城市风景。避孕药、便秘药、脚气药是她们的三大必备药,当然药厂也体贴女性羞耻心,脚气药装潢得可以摆在化妆台上鱼目混珠。
在美丽的日本,这个有点脏的问题之严重,致使报章发狠说,谁能发明根治日本脚的药物,赏他诺贝尔奖都不多。这就有点怪。世界到处有脚气,唯日本不治,怪在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结合上。日本人每每以保持传统生活方式为傲,回家脱鞋,外出到处要脱鞋,而屋内地板、公用拖鞋、浴室毛巾等正好是白癣菌的媒介,焉能不互相传染。可是,朝鲜半岛人也总是脱鞋活动,怎么没产生半岛问题呢?这就怪到了榻榻米。朝鲜半岛不使用榻榻米,白癣菌无处藏身。日本有好些事物在世界上独一无二,让他们沾沾自喜,唯其“日本脚”羞与人说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世界上或许还有更甚的脚气大国,只是人们还不把它当回事。
梅花开过了,再过两个月东京便入梅,白癣菌知时节地活跃起来,电车上便贴满脚气药广告,一年一度。给日本人下定义,不妨这么说:世界上最爱泡澡的、有脚气的类群。乐颠颠旅游日本,宿旅馆,泡温泉,小心沾两脚白癣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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