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孩童时期见过金条,父亲是地主,在县城是最大户的人家。
据说外公的母亲是真的有着三寸金莲的脚,后来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。外公的父亲娶了宅里一个丫鬟,对外公四兄弟好生照顾。而外公的父亲没能熬过那些批斗,后娘把所有莫须有的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,保全了外公兄弟四人。在我外婆怀孕的时候,这个太外婆都是半夜里送只鸡来,放在门前就走,不敢见面。后来时代好了一点,他们兄弟四人才和后娘有明面上的走动,经济上多少可以照顾下丫鬟出生的后娘。
这个老人家去世时候,外公竭尽所能打了一口好的棺材,盖住了这半世浮生。
直到我的母亲开始记事,茶余饭后会跟我们讲讲那些旧时光。都是物质匮乏的时代,我的母亲比其他的小伙伴口袋里总是多一块饼干,偶尔也能吃些水果。外公用医用的绷带帮我母亲做大的蝴蝶结。再大一些去市里住读念书,外公总是备好一些小鱼,长短胖瘦相同,腌制炸透,塑封好托人给母亲带去。母亲即便都已经参加工作,去看看文工团的演出也需外公同意,回家晚了外公也是要骂的。
所以,外公也不是生来就是一个老头儿,也曾有年轻的目光,看时间的推演。
再往后,妈妈跟舅舅分别结婚成家,不住在县城里。生孩子都在虎年,小名分别叫虎妞,虎崽。
我小的时候,逢放假才去外公家。记忆中,外公外婆总是在阳台上,看着我走近佯装惊讶,说完了完了,孬虎崽又来搞破坏了。然后拿出之前准备好的各种药品的包装盒,供我拆卸组装,逗我开心。那时客厅里养着金鱼,院子里摆着盆栽。我从院子里捉小虫来喂金鱼,从鱼缸里舀水去浇花。外公都是假装没看见,我折腾累了之后他便说来看看孬虎崽做的好事。
冬天,我跟外公睡一张大床。外公用医用盐水瓶装开水给我暖脚,第二天用盐水瓶里的凉水兑烫口的茶。喝一口,说这茶里全是孬虎崽的脚臭味。
外公喜欢找我下象棋,开始只用一车一马与我对战,慢慢的变成只让我一车一马。爷孙俩都会悔棋,棋子起落之间还要争吵几番。外公爱抽烟,烟气熏染着长长的眉毛,那时的我认为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儿,不曾年轻,也不会老去。
又是一个虎年,外婆走了。外公渐渐地不再养金鱼。院子里的盆栽也变少了。留下了一棵铁树,这么多年,开过花,生过小的铁树。
我依然是假期去看外公,外公也还是一样说完了孬虎崽又来捣乱。然后又一如既往的张罗一桌饭菜。
外公的厨艺是一出神奇,小铁锅炖着肉汤,墨鱼或者木耳炖着排骨,合适的火候撇去浮沫儿,鲜香而不腻。小砂锅烧猪肠或者东坡肉,油汁里的大蒜都软糯回味。也时常备个肘子,冰糖上色,大火收汁,小火入味,端出来还是一大盘完整,轻松用两根筷子便可以拆散入口。也有精致的小炒,大白菜棒子配上葱头炒腰花,酱干斜切成大片儿配上青椒炒肉片儿。
厨房连着饭厅,和舅舅一家小姨一家就这样围着饭桌,一边看着外公做饭,一边拉着家常。虎妞学习成绩太出众了,做人也谦虚,大家都要我和小表妹向她学习。小表妹叫外婆记得给她留桂鱼汤,她要拌饭吃。而我惦记着灶台上的菜,看它们冒着热气,看外公忙碌在其中。
时至今日,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外公在做好了菜,大家从厨房端出来摆桌的场景。我们开始吃饭,大人们继续聊天。外公会点根烟,说明天做个冬笋炒腊肉亦或凉拌个卤猪耳朵片之类。还会给我一个眼色,仿佛在说明天放绝招一定很好吃。
铁树长青,雪压枝头,饭厅外面就是外公的小院子。隔着一扇木窗户,透进来清清白白的光亮。窗头上挂着腊鱼腊肉,肌理分明,肥脂如玉,又是好看。
乍寒回暖,人聚人又散去。慢慢我理解到所谓的人间有味,不过就是外公这烹饪完点根烟间的清欢。尘世所有的好滋味,也不过外公这明窗下的一方桌椅。
外公的半辈子在医院工作,去世的前三年就检查出来癌症。跟医院里的老同事交代不要告诉子女,也没有接受任何治疗,就这样过了几年清闲日子。
自己种种菜园子,菜摘好码齐随邻居或者是路人拿去。菜市场攒点儿小凤尾鱼,每次只买长短胖瘦符合要求的那么几条。攒上一个月,腌制晾晒炸好,然后塑封给我。家里总是整齐干净,衣柜里床单被套都像豆腐块儿一样码放分类有序,冰箱里随时都有精致的小炒和烧荤。
堂舅也住在县城,与外公走的亲近,时不时来坐一坐。听堂舅讲,外公告诉他说,用的拐杖是虎崽买的。说他房间的大衣柜几个大人才搬得动,还是虎崽小时候用几根圆木棍做滑轮,一个老头一个小孩就从另外一个卧室给搬弄了过来。
而外公对我说的话多是以孬虎崽开头。孬虎崽将要去上大学了,孬虎崽还知道找工作,孬虎崽将是工程师了。我第一次带女侠去见外公,外公准备了一个一万块钱的红包。县城的工资不高,一万块钱要存些时日。而且下雪天,外公杵着拐棍去了几趟银行才取到钱。
外公说孬虎崽将要结婚了。
外公戴着地主的帽子走过了红卫兵的年代,经历过的坎坷,最终也化成了并不介意。而心里最大的坎儿,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早些年病世了。之后各种原因,舅妈与我们并没有再走的亲近。虎妞也远去牛津读博士后,几年才回来一次。
本来外公家有张全家福,所有人都在,那之后外公就取了下来。
外公的遗嘱交代的挺清楚,最多的财产分配给舅妈。葬礼要求一切从简,唯一的要求是灵堂用鲜花。
后辈们都感叹外公是智慧老人,什么事都看得穿,也什么事只说一半。弥留之际人就开始犯糊涂,走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痛苦。总觉得是善终了,算是善终了。
今年过年的时候,虎妞从英国回来了,家里人才时隔多年又聚到了一起。我定了一个包厢,还邀请了堂舅一家。
外公的那颗铁树之前几十年在盆缸里,现在种植到了堂舅家的院子。堂舅说把缸砸破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土,里面全是根。虎妞过的也挺好,说话跟原来一样轻声轻语,现在在牛津大学工作,也结婚生了孩子,与我小孩一般大。舅妈也还好,只是没有来。
两个两岁的小朋友稚嫩的展示新学的社交技巧,给饭桌上添了几分有趣和热闹。包厢的外面有个小院子,有一些简单的景致,月光清冷的洒下来,隐约透进来一丝丝清清白白的光亮,当年那般。大家围着圆桌拉家常,一些适当的怀旧,一些新的憬愿。
公公啊,你看,大家都还好。
四年了,又快到了外公的祭日。
时间冲淡情绪,看着日历,数着时间,心里的结紧了又松。
有一日做梦,梦里回到小时候,我找不到爷爷在着急。外公问我怎么了,我说找不到爷爷。外公笑着说,孬虎崽,你爷爷早死了啊。
迷迷糊糊便醒来了,望着天花板。突然清醒,外公也真真实实的不在了。
可是,外公的小院子还在,坐的藤椅在,窗下那方桌椅也在。
我也特别希望外公还能多有几年。还能跟你说说话,陪你抽抽烟。希望你能看到虎妞虎崽的孩子,你的曾孙辈们。
最近小小虎崽也开始会说话。公公啊,你可以用的县城方言跟他说,你的爸爸是一只孬虎崽。